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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有翡》番外篇:不合时宜话范缜
听众朋友们大家好,继续两晋南北朝的话题。
佛教在两晋南北朝的乱世获得大发展,自然是因为它有寄托希望、抚慰心灵的正面作用。但是,凡事物极必反。
上期讲了太武和周武灭佛,从上层视角,也就是统治者的角度来看,佛教的过度兴盛,给国家统治带来了不利影响。其实,即便是从下层视角,从普通的士人和百姓的角度来看,佛教也的确起了一些负面作用。但是,当统治者推崇,底层百姓信仰,上下合力,共同陷入了一种宗教狂热中,那个举世皆醉我独醒,大声指斥给予当头棒喝者,就成了不合时宜的人。这个人,叫范缜,大名鼎鼎的《神灭论》作者。
范缜,字子真,南乡舞阴(在今河南省泌阳县)人。范缜出身顺阳范氏,这是一个在当时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。但范缜因为父亲早逝,少年孤贫,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。困境中的范缜依然好学不倦,他拜在大儒刘瓛门下,孜孜求学。
说起刘瓛,也是一个不太合时宜的人。刘瓛在当时,学问大,名声大,“架子”也大。当然,刘瓛的架子不是体现在自视甚高上,而是在傲视王侯上。李白写诗说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,但实际上,李白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,他不仅写诗吹捧过杨贵妃,豪门干谒的事也没少干。而刘瓛真正是个视功名如粪土的人。齐高帝萧道成刚一即位,就召刘瓛问政,刘瓛回答说:“为政之道都在《孝经》里写着。刘宋王朝之所以覆灭,陛下之所以得天下,正是为此。”这番答对让齐高帝十分赏识,称“儒者之言,可宝万世”。此后,齐高帝数次召见刘瓛,刘瓛都以非正式诏命为由,拒绝朝见。此后,刘瓛虽也曾出仕,但终其身,也不过是会稽郡丞,再给他更高的官职,他就坚辞不受了。
刘瓛的道德学问冠绝当时,京师贵胄莫不求学于门下。在一众锦衣玉食、驷马轩车的富贵同学面前,范缜显得独标一格。范缜在从学的数年中,经常布衣草鞋,步行攻读,但却并未因此自卑自愧。相反,他生性倔强耿直,不肯向权贵低头,敢于发表“危言高论”,同窗士友都畏他三分。当然,他也因而受到众人的疏远和冷落。但刘瓛却对这个穷学生格外钟爱,并亲自为他行加冠礼。范缜与刘瓛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,这也为后来范缜舌战群佛子、写作《神灭论》埋下了伏笔。
萧道成篡宋后,范缜也步入仕途。范缜以宁蛮县主簿起家,升迁为尚书殿中郎。在此期间,南齐为了进一步缓和南北局势,齐武帝派范缜作为外交官出使北魏,范缜的学识和能力受到北魏朝野的一致称赞。
范缜的才学也获得了竟陵王萧子良的赏识,获邀进入其西邸为郎官。萧子良是齐高帝萧道成的孙子,齐武帝萧赜的次子,在兄长文惠太子早逝之后,一度有希望继承帝位。萧子良是著名的文学发烧友,他身边的萧衍、沈约、谢朓、范云(范缜从弟)等八人号称“竟陵八友”,组成了当时最顶级的文化沙龙。
当然,萧子良的另一重身份似乎影响更大——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。萧子良任司徒的时候,移居鸡笼山邸,常在邸园内操办各类斋戒,大集朝臣众僧。他一生奉持佛教的戒律极严,自号“净住子”。有人曾劝他说“食蚶蛎不为食肉”,结果遭到他的怒斥。
萧子良与他的“竟陵八友”都信奉佛教,对于佛教的中国化也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,但毫无疑问,这与范缜的无神思想相抵牾。范缜经常对他们嗤之以鼻,大唱反调。双方虽然相互看不顺眼,但总体而言,没有爆发针锋相对的冲突,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。
公元489年,范缜的授业恩师刘瓛病重,进入弥留期。同样十分尊敬刘瓛的萧子良,派遣范缜“厨于瓛宅营斋”。所谓“营斋”,就是设斋食以供僧人,是佛家的一种祈福活动。很显然,范缜对此是极为反感的,但碍于顶头上司的情面和老师的恩情,范缜硬着头皮接下了。可是乱哄哄的祈福活动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,刘瓛很快去世了。刘瓛之死点燃了范缜的怒火,让一个根本不信佛教的人去参与佛教祈福,这不仅对于范缜而言是侮辱,对刘瓛也是侮辱,因为刘瓛也对佛家这套也不感冒。
刘瓛是个纯粹的儒家信徒,在佛教完成中国化之前,真正的儒家信徒是不可能服膺一个外来宗教的。比如我们上一期讲到的、比刘瓛生活的年代稍早一点的崔浩,不但不信佛,还大力推动排佛、灭佛。可堪与刘瓛范缜相类比的另一对更为著名的师徒是孔子与子路。《论语》记载,孔子生病了,子路请求向鬼神祈祷,孔子很生气,说了句:“丘之祷久矣”。意思是我一直在祈祷,不像你,临时抱佛脚。这说明孔子一直都信奉鬼神吗?恰恰相反!《论语》说:子不语怪力乱神!儒家对于鬼神的态度一向是“敬而远之”,一直是强调在日常中下功夫,不怨天,不尤人。所以,孔子对于子路的祈祷提议实际上极端反感,所以语带讽刺。
怒火中烧的范缜掀起了一场思想界的大风暴,与他的顶头上司爆发了一场无神VS有神的大论战。
萧子良问:“你不信因果报应说,那么人为什么会有富贵贫贱之分呢?”
范缜答:“人生如同树上的花同时开放,随风飘落,有的花瓣由于风拂帘帷而飘落在厅屋内,留在茵席上;有的花瓣则因篱笆的遮挡而掉进粪坑中。殿下就犹如留在茵席上的花瓣,下官就是落于粪坑中的花瓣。贵贱虽然不同,但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呢?”
萧子良对范缜的回答很不以为然,但却无法在言辞上加以批驳。
经过这次交锋后,范缜认为有必要把自己的观点加以系统整理和阐述,于是划时代的《神灭论》就此出笼。文章中,范缜提出“形存神存,形谢神灭”的无神论观点。《神灭论》甫一问世,士林争相传抄,朝野一片哗然。萧子良调集众僧名士,轮番围攻范缜。
佛门信徒、出身太原王氏的名士王琰,借儒家孝道为武器,语带嘲讽地说:“哎呀!范先生,你竟然不知道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!”
范缜则反问:“哎呀!王先生,你既然知道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,怎么不自杀去追随祖先的神灵呢?”这一反问,倒使王琰哑口无言,败下阵来。
靠言语辩不倒范缜,萧子良又打算用官位来拉拢,就派另一位名士王融到范缜那儿,企图用中书郎的官位利诱范缜放弃无神思想。中书郎是中书令的助手,大约相当于厅级干部,品级不算很高但是十分清要。范缜不为所动:“别人是卖艺不卖身,我是什么也不卖,倘若通过卖论取官,我现在早已是尚书令、尚书仆射了,何止区区一个中书郎呢?”
写到这里,不得不表扬一下萧子良,他尽管不同意范缜的无神论思想,但却并没有倚仗自己的身份地位抓辫子、扣帽子、打棍子,对范缜进行打击报复。不仅如此,范缜不久后还升了官,先是做领军长史,又封疆一方,出任宜都太守。
做了父母官的范缜仍旧秉持他的无神思想,并在具体施政的过程中加以贯彻。辖境夷陵(今湖北宜昌)有伍相(伍子胥)庙、唐汉三神庙、胡里神庙,当地人笃信三庙有神灵,经常祭祀。范缜在任期间,下令断其香火,严禁祭祀活动。
在宜都太守任上,因为母亲去世,范缜辞官回乡守制,居住在南州。
就在范缜守孝期间,南齐的国祚走向了尽头,公元501年,昔日“竟陵八友”之一、现为雍州刺史的萧衍从襄阳出兵,沿江直逼建康。途径南州的时候,得知消息的范缜穿孝服出迎,这一对西邸旧友此时相见分外高兴。
定鼎之后的萧衍就是后世所称的梁武帝,他很快就投桃报李,委任范缜为晋安太守。范缜在任四年,清廉节俭,除俸禄以外一无所取。
太守任满,范缜被调回京中担任尚书左丞。这个时期,凭借着与梁武帝的旧情谊,范缜的仕途十分被看好。但是,范缜不合时宜的劲儿又犯了,他因为替好友王亮说话得罪了梁武帝。
王亮是东晋开国元勋王导的六世孙,琅琊王氏也一直是南朝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。早在刘宋末年,王亮就凭借出身成为驸马。齐梁先后禅代,王亮的官位也跟着芝麻开花节节高。但是,对于梁武帝的篡齐,王亮内心是不接受的,并且采取了“非暴力不合作”的态度。梁武帝大年初一接受“万邦来朝”,王亮以有病为由不登殿参拜;梁武帝只好在别的地儿为他单设一席,结果王亮“语笑自若”。梁武帝又派大臣登门问候,大臣回报说“亮无疾色”,不像生病的样子。这可把梁武帝惹火了,虽然没有照准大臣建议的“弃市”,可还是撤销了王亮的朝内外一切职务,连县公的爵位也免除了,一撸到底成为平头百姓。不久,回京任职的范缜借着梁武帝求谏的机会,在皇帝面前替王亮抱屈。梁武帝不接招,想让范缜换个话题,可范缜拗劲上来了,继续说个不停,结果遭到弹劾,被谪徙广州。
其实,范缜的被贬谪,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。公元504年,梁武帝下诏尊佛,标志着南朝佛教进入了全盛时期。次年,奉调回京后,看不惯的范缜在各种场合发表了种种不利于团结的反佛言论。可以说,范缜被逐出朝廷,是早已列在程序表上的。但即便是流放期间,范缜也没有屈服,他再次将《神灭论》充实完善,修订成稿,并在亲友间传播。
又过了三年,范缜被调回京师,任中书郎、国子博士。但是,三年的流放生涯并没有让范缜放弃原有的无神立场,他继续宣扬他的《神灭论》。忍无可忍的梁武帝这次不搞迂回战术了,他亲自出马,颁发《敕答臣下神灭论》。这其实是以皇帝之尊发布的一道讨伐范缜的战斗檄文,皇帝号召天下所有的佛教徒起而批驳神灭论。最终,临川王萧宏等六十四人应诏,连范缜的旧友、当时的文坛领袖沈约也加入了批斗范缜的行列。
面对上至帝王公卿、下至文人僧侣的集体围剿,范缜毫不妥协。他把《神灭论》改写成流行的宾主问答体,共设三十一个问答,同时沉着应战,据理驳斥。在这场论战中,范缜“辩摧众口,日服千人”,丝毫不落下风。
范缜赢下了这场论战,但也可以说,他输掉了论战。因为,如同之前的竟陵王萧子良一样,梁武帝及其臣僚虽然驳不倒范缜,对神灭论却也不以为然。之后,梁武帝在崇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。从公元527年开始,梁武帝先后四次“舍身”同泰寺,大臣们花费了数以亿计的钱财才把他赎了出来。梁武帝崇佛崇到佞佛的地步,对王公大臣更是纵容无度。不仅早年励精图治的成果荡然无存,也葬送了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,为侯景之乱埋下了伏笔。
当然,这一切已经跟范缜没什么关系了。公元515年,范缜因病去世,享年65岁。
范缜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,也是不合时宜的一生!《梁书》没有为范缜单独立传,只是附在《儒林传》里,把他看作一个在当时比较有名气的士人。但历史是公正的,范缜坚持真理、不屈的斗志应为后世所传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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